舊《跨時》

了解別人靈魂的風景

文/李維怡(影行者.總監)

按:去年影意志的朋友搞了個小川紳介展,今年找來艾麗絲.華妲(Agnès Varda )的作品,兩人的都是我欣羨的前輩,實在高興。去年寫了一篇長文以誌小川團隊,今年影意志邀我寫一篇短文介紹華妲,字數所限,故,一些不可或缺的背景討論,如有關六、七十年代的世界政、經、文化氛圍;左翼理想及現實主義藝術觀的簡介,還請大家參考去年有關小川團隊的舊文,這裡便只對華妲和她的電影作一簡介。

真實的不同面向
很多人說華妲是「新浪潮的老祖母」,她自己也不否定,不過,她也在不同場合提出過自己不屬於任何派別。

籠統來說,從1958一直數到七十年代,法國電影界出現了許多電影藝術語言的嘗試,對主流商業電影及傳統敘事方法提出了質疑和突破,而「新浪潮」則是對這一段時期的總稱。一般的電影史會將這時期分成兩個主要派別:一個是圍繞著巴贊的《電影筆記》的「新浪潮派」,被歸為代表的人物有杜魯福、高達等;另一個是主要居於塞納河左岸,圍繞著「門階出版社」活動的一群左翼知識份子,被稱為「左岸派」,被歸為代表人物的有基里斯.馬克、阿倫.雷奈、女作家杜拉和艾麗絲.華妲等。

法國新浪潮的「官方時間」是由1958年開始,可是華妲的第一部電影《短角情事》早在1954年就拍出來了。在2008的自傳式新作《沙灘上的華妲》中,可以見到兩個派別的人也時有合作,「門戶」之見似乎不深。其實,兩者所反對者皆主流商業電影的陳腐媚俗,故並非沒有共同語言。再說,每個導演都有強烈的個人風格,嚴格來說亦難以簡單分類,而以華妲對邊緣性和獨特性的重視,不接受簡單分類也是很自然的。

若真的要分辨,似乎,兩派對「電影與真實的關係」的看法就有最大的分別了。粗略來說,新浪潮派認為電影是真實的漸近線,較關心作品作為導演個人風格化的表現,及以電影作為真實的詩意化表現;而左岸派則重視人的主觀概念對現實世界的創造能力,重視「間離效果」,即不讓觀眾沉迷於故事中而遺忘現實,更願為創造更美好的現實而不惜打破虛/實的界線,不介意讓電影直接干預現實,部份「成員」亦因此而多次在放映和籌集資金上遭到阻撓。

在1956年的一個訪問中,華妲提到主觀現實和客觀現實的張力與藝術創作的關係:「事物的改變,是透過兩種力之間的互動:一邊想用觀念來創造世界;另一邊則想如是地接納世界,這個互動便形塑了視覺藝術。」

故此,你在會華妲的電影中,看到虛構與真實的界線,一次又一次地被打破。紀錄片中有大量明顯的表演成份,明明是假的,卻因創作者的真誠而顯出一種真實感。在紀錄「他者」時,她不忘老實告訴你「華妲」這個敘事者帶著她的價值觀活在影片裡頭。同時,她喜歡多年後重訪拍攝地點、重訪當年的演員或被拍者。你會看到大美人Cleo變了濃妝靚阿婆、17歲的Mona變了三十幾歲成熟美婦,老去的演員多年後再評論自己的角色和演出。短片《尤里西斯》更懷疑了人的記憶以及影像的「真實」層次:「《尤里西斯》真的教會了我:影像會做的只是再現。它甚麼也沒說。會說的都是人們,看它和解說它的那些人們。」(華妲, 1988)生命流動,「真實」亦然。沒有一個有生命的人或者角色,可以如一個消費品般凝固於當下。

「不合格」的典型


華妲非常關注被主流或建制認為「不合格」的人。
這次影展的選片裡,有《無法無家》裡Mona這個完全去物化的流浪女:主動棄絕一切社會主流強加於她的討厭東西,情願自由地到處流浪,長久不洗澡不換衣服,身上有惡臭。同樣的關注跑到《拾穗者與我》裡,圍繞著那些以撿拾為生,不需靠消費來建立自我的人。又或者,這次影展沒有包含的:對女性墮胎權利的關注、美國的種族解放運動、性解放運動裡的三人夫妻……這種取邊緣以回照主流的做法,也是一種典型,亦即一種能夠承載社會結構深意和深層問題的藝術形象。

女性作為自己的主體
「性別氣質是一種人為、亦即可改變的角色定型」,是華妲最重要的關注點之一。《從五時到七時的琪奧》是關於一個薄有名氣的美女歌手懷疑自己得了癌症,疑神疑鬼的兩小時。影片以近乎實時紀錄片的方式製作,一點都不煽情,只是一直跟隨著女主角:一個女性,在必須反思生命意義的時刻,不再以自己的身體被觀看被欲望作為建立自我的方法,而掙扎著以主動觀察和了解世界的方式,從新掌握自己和世界的關係。除此以外,華妲許多短片都以此為主題,去揭示社會對兩性的文化想像如何導致了現實生活中的不平等,又或者,揭示女性在社會生活中被貶抑的重要性。這個主題我認為表達得最激烈和最具政治性的,當數平靜得近乎冷酷的《無法無家》、《一個唱,一個不唱》和《幸福》,可惜,後面兩部作品觀眾今次都無緣相見。

溫暖的冷峻,為之「幸福」?
打破虛/實的界限,不讓人逃避現實而沉迷幻想之中;打破主流給予的幸福假像,揭示主流對邊緣的冷酷打壓,迫人反省生命的意義--這些現代主義式不安,落在許多藝術家手中,都成了冷酷異境,可是,落在華妲手裡,卻在冷峻之中有溫暖。這種溫暖並非媚俗濫情,而是對「人如何可以幸福」這個嚴肅問題,有更具社會性和結構性的視野和願景。不過,婆婆不教訓你,而是:「來,與我去一趟旅行,去了解別人靈魂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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