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跨時》

《龍心風暴之當self-help成為一種社會運動》

文/毛淳宇

編按: 隨著被判非禮罪成收監,龍心風暴早已告一段落。半年前有感而發寫這篇短文,不時思疑自己是否過份認真…然而,無論他實質上影響力如何,他確是某種意識形態的激進體現。於我來說,這種由末日恐懼所激化的「內在革命論」,實為今天消費社會最反動之一環,值得引以為鑒。常常討論現實之於改變的重要性。如果理想主義缺乏廣大的現實條件,而產生對現實狀況的關懷和同情,它淪為某種右翼的高傲侵略思想也不足為奇。在末日前後,是龍心好,不是也好,及時刊出此文章。路雖遙,亦要為資本的末日開始作準備。
期望讀者能投入到龍心仍然活躍期間。由於文章寫於當時,故一些形容時間的句子亦沒有作修改。

早前友人疑惑問到,為什麼「第一頁」連鎖書店會將冥想、星象和預言類書籍放到哲學的形上學分類架上?我打趣說,這有甚麼出奇?當你看見尼采、佛洛依德或齊克果甚至是馬克思都高傲地站在self-help架上才驚訝也不遲,另一位友人更說已見到尼采格言集登上某日本書店的暢銷流行榜;接著,在面書上看見另一位友人留言議論一段熱傳的youtube視頻。是一個中學生坐在某廣場發表的偉論:「現在的人生存沒有目標,早已淪為金錢、工作與法律的勞隸」、「學校的意義」等等……的確,年紀輕輕的小子說得頭頭是道,然後鏡頭(高超穩定的handheld)慢慢pan往這位一直在旁引導著的幕後揸機人─龍心(438?),那位早前在維園以黑幫身分介入城市論壇的奇人。

友人讚嘆這位名叫Monkey(機密?)的中三學生清晰的思維,自己雖有半點同感,可回過神來,卻不禁心有忐忑。誰都視龍心為瘋子,但他的行為似乎並不單純,他其實在四處招募同伴(徒弟)繼而作一些社會試驗。後來的一些片段告訴我們,這Monkey已經是他們所謂的「交椅」之一。

 

沒有社會的社會運動

原來又是源於二零一二的末日預言。稍為上網查探,發現在二零一零年冬至過後,十二月廿一日-這個世人既懼怕又期待的日子的兩年之前,一個名為「Ego搏擊會」的組織宣告成立。他們的專頁有詳盡的聲明和類似教條的入會告誡。也許自己的道行尚低,聲明確實把我弄至頭昏腦漲,但「Ego搏擊會」的中心思想大概就是“No Ego, No Desire, No Attachment”-所謂的無我境界,要超越自己固有的價值去適應挑戰。這班人看來不是光說不做。接下來,我們看見龍心由「特立獨行」開始變到結伴成行,到處介入著那他們心目中盲目、平庸的大眾;並透過試煉、實驗去改變自己。雖然看似瘋狂,亦未成氣候,但其實這種「龍心主義」已然發展成一種社會運動模式,同是「新紀元」(New Age)去政治化抗爭的極端示範。

在這些實驗裡,有潛質的「交椅」會吃掉人家食剩的飯菜、矇住雙眼淋雨數小時、到公開場合玩轉正常秩序、介入並恥笑法輪功的徒勞。他們重覆提到不反對亦不相信任何政黨和組織(權力),強調非暴力抗爭。這些行動都是意圖去對抗資本主義社會的主流價值,言談間都會聽到他們對傳統教育制度的嘲諷和對大眾的篾視,可是,到最後都是將問題核心指向自我,拒絕當盲目庸才,成為自信的「超人」,就能改變世界。

導演大衛芬查(David Fincher)較為早期的電影都以這種「超人」與「庸人」作為主題。除了《七宗罪》,對「Ego搏擊會」影響至深的《搏擊會》講述的,就是一個無名的白領(Edward
Norton飾),深感工作乏味。在失眠期間假裝成受害者參與一些self-help互助小組。後來,面對這種無力局面的出路就是產生一個強勢的自我,並透過搏擊的痛楚來拒絕麻目,抵抗商業運作與消費主義。這種運動想引至社會改革當然只是夢囈,最後一幕銀行大廈被炸潰亦不過為虛無主義劃多一筆。電影亦影響到後來在現實上的仿效,而大部分現實上的「Fight Club」所著重的,亦是搏擊的實驗。這種對實驗形式的視覺追求打從開始就取代了改革的政治內容。

 

末日自救

然後,最近的一段視頻又令我倒抽一口涼氣。看來是另一個實驗,片中局部顯示著一位女子正在為龍心提供某種服務,而龍心就視自己為人生導師,為她提供指引。和一般神棍騙案不同的是,女子似乎真的透過該行為獲得某種心靈的轉化而非受騙失去了「貞操」。事後,某個中產私人單位內,女子一邊跟龍心分享心得,一邊眼泛淚光望向那還不賴的海景微笑,眼神夾雜住一絲空虛過後的希望……這讓我又不禁想起根據美國劇作家David Mamet的荒誕劇改編而成的電影《Edmund》。內容是關於一個生活無聊,決心尋求突破的中產白人男人的荒謬經歷。其中一場戲,正正是男主角在餐店對著年輕的女侍應侃侃而談,講述自己對規矩、工作、人生的哲學反抗,女生出乎意料地聽得津津樂道。下一幕便是在女生家中完事過後,主角試圖繼續說服女生,著她反省自己。然而,一輪緊湊的逼迫與叩問卻引發了她的精神失常,亦令主角開始喪失理智,拿起刀子揮向女子。

尼采當然是一個偉大的思想家,但若缺乏歷史思考去理解,他也是一個自大狂。「超人論」、「權力意志」、道德的破除等試圖超越現有價值的哲學都容易產生一種與之相違背的虛無主義,淪為沒有現實根基的「醉酒精神」,甚至是暴力的追求。尼采思想之所以能夠輕易被商品化的self-help文化順手挪用,其實和現今資本主義的個人自由意識與末世虛無主義很有關係。這種「自我實現」的思考工具告訴我們:「不要當庸人!」其實正正與當今資本主義所倡導的競爭與「創新」暗暗契合,也許是一種思想與歷史的時空錯置、互相輝映著彼此的漫無目的。在九十年代,美國有一句名言:“it’s much more easier to imagine the end of the world than the end of capitalism”。即使世界滅亡,資本主義都會如馬克思所形容的,像殭屍一樣回過魂來。如此這般,消費社會所提供的自由選擇都將自己呈現為一種全面的自由。但實情是,所有自由選擇都只是指向個人內在,成為自己與商品發生關係的自由和改變自己的自由。我們都沒有選擇人類未來、政治體制、歷史路向、生產關係、資源分配的自由,但偏偏這些才是至關重要的自由。
票箱民主政制,在九十年代初被福山(Francis Fukuyama)期許為人類政治「歷史之終結」(End of History);但這種制度不過讓我們將一些社會行政拱手於人,然後自己就可以繼續自由地逃避現實。在末日面前,人人回到自我的救贖便成為self-help的宗旨。

 

龍心不是瘋子、亦不是先知,而是自由派的代議士

現代社會的一大特點就是將人類的普世性打碎至無盡離散的碎屑。托洛茨基曾講過,布爾喬亞的興盛就是以將人際關係打成原子(atoms)為目標,並貫以美名為個人解放(personal emancipation)。零落的原子被賦與前所未有的靈活和流動性。原始(primitive)的團結意識宣告消亡,取而代之是個人化、與天國切斷連繫的宗教意識,生命始成為浮浮沉沉的個人神秘主義。戀愛關係的鬥爭便是這種失落的最大體現。就像近期紅極的《盛女愛作戰》那些人生教練一樣,龍心並不是問題本身,他不過是當代靈魂的代議士,代表極端的個人主義去改變世人。但弔詭的是,若我們假想人可以從某種過程中完成自己並解決存在的不愉快,便忽略了所政治現實對人的影響。如果個人的價值觀轉化到一個完全不能對應現實的地步,這種理想主義只會使空虛感提昇,最終,完成只會淪為失望。

 

要抵禦對現實的失望,必須從現實開始

對外在世界沒有任何希望,聲稱要「無我」的精神革命其實才是那窒礙社會改革的源頭。今天不滿階級壓迫的人,卻又要對階級政治失望、與任何政權保持距離、拒絕任何普遍性。這種誰也不信任、甚麼也不相信,只相信「和平、理性、非暴力」與微塵式轉化,其實和龍心式的唯心主義分別不大,不過是默認製造這些壓迫的現實。說到底,與勞動群眾同甘苦共命運方可以開始談改變。這除了是指出「Ego/搏擊會」的虛妄,亦是對一些酒神革命家的進言。「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固然是既老套、又有型的金句,亦是很多賦有生活態度之人心中那句;但是,正是這種看不穿的內在另類價值,拒絕進入世界、進入歷史現實的自滿不斷地延續現狀。這種鼓吹多元創新的「普世核心價值」、世界公民等自慰術語恐怕再不能夠為優越的個人以外帶來任何意義。至少,經歷過二十世紀對極權的恐懼再到世紀末的政治冷感潔癖,要抵抗絕望和消費社會的空虛,屬於任何受壓勞動者的國際團結政治理應重回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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