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跨時》

告別末日:日本虛構之時代的總檢討—張彧暋 (6/6)


(六)告別末日——The show must go on:輕音少女、AKB48與日常的祝福

回到開首的問題:「最後一擊」到來之後,世界還是存在着。宇野常寬認爲從1995年到2011年爲止,其實都是在應付這種不得不告別末日想像之後的社會現實,而2011年的東日本大震災之後,就更加確定末日就算到了,世界還是要運作下去,也就是「The Show Must Go On」的狀態(見他在讀書雜誌《ダ・ヴィンチ》的同名連載,2012年5月號,下同)。

這種對日常的祝福,其實在2010年代後期的動畫相當明顯,特別所謂「日常系」的出現,譬如京都動畫的一連串的作品:《涼宮春日的憂鬱》(2006年)、《輕音少女》(2009-10年)、《日常》(2011年)、《冰菓》(2012年)。本來各種文化想像和幻想(fantasy)都相當強調非日常的理想,但自《涼宮春日的憂鬱》開始,這種對非日常的憧憬,還是回到重新檢視日常的種種樂趣,也就是日常不再是無盡頭的沉悶,而是日常的祝福。《涼宮春日的憂鬱》的寓言,在於女主角涼宮春日本來希望改變世界,召喚「宇宙人」(外星人)、未來人與超能力者,也就是虛構時代想像力的三個象徵。儘管涼宮春日本身具有改變宇宙法則的能力,也就是像福音戰士的少年,最終能成爲神話,而且她身邊的朋友,其實真的是宇宙人、未來人與超能力者,但涼宮春日所期盼的,其實不是真的成爲神,也不單是非日常與世界終結的到來,反而是想重新發現日常生活的種種,還有與朋友一起活動的樂趣。這如同漫畫《四葉妹妹》(よつばと)的小孩一樣,重新發現生活與成長的樂趣,也就是作品強調的「enjoy everything」。

宇野認爲,當2011年311大震災之後,除了世界沒有滅亡之外,就是這種日常與非日常的混合狀態。世界固然就像文學者高橋源一郎在「震災文學論」(《戀戀原發》,2011年,講談社)中所引用的宮崎駿筆下描寫的《風之谷》與《崖上的波兒》的世界一樣,非日常與日常同時存在。川上弘美的《神樣2011》(2011年,講談社)是作者同名小説的災後修改版,故事本來是一頭住在主人公家旁、會說話的熊(神的譬喻),跟主人公一同散步,由此突顯虛構的時代中Fantasy與現實的對比,但核子災難後的修改版中,雖然所有日常情節維持,但沒有了「未來」的象徵(小朋友出現的場面被刪),卻多了穿防護輻射服的人,其他則字句則多少依舊。這種不得不生存下去,在非日常中重新肯定日常一切的思想,是一種不得不面對的真實情況。

宇野在「The Show Must Go On」中分析AKB48去災區義演的紀錄片《Documentary of AKB48 Show must go on,少女們縱然受傷卻依然夢見》(2011年)。在廢墟中的巡迴演唱,幾乎是80年代動畫《超時空要塞》的現實版本。宇野就點出了這種在「最後一擊」之後,已經不再需要末日的狀態,因爲我們已經身處之前所幻想的末日世界。可是,日常生活還是繼續下去,我們已經進入「日常」與「非日常」共處的年代。他認爲,「現在幻想(Fantasy)已經不再是一種能對抗現實的想像力,幻想不再能Reset無盡而沉悶的日常,也再非為少年少女帶來非日常的刺激,不再是脫離日常的想像力。」(頁189)。換句話,自1995年以來,2011年的大震災正式告別「末日」的想像力:末日已經來到,混集了非日常與日常的世界,生活還是得繼續下去。

在這個已經告別末日,連「末日幻想=Final Fantasy」也不存在,只剩下非日常(譬如輻射)與日常混在的世界,文化想像力還有什麽作用呢?如AKB48在災區演唱的奇妙風景,「又譬如《輕音少女》電影版的熱潮… 只是毫無目的地描寫女子高中打band的日常故事,這種連故事(物語)也稱不上的故事,如何能籠絡萬千觀衆的心呢?我的答案很簡單:就是因爲那種什麽也沒有(可是,正好這樣卻已經幸福)的日常,在今天當下,卻是最有功能的幻想(fantasy)。透過如動畫一樣有高度虛構性的文體,一個能排除固有階級與出身差異,描寫出充滿平等,充滿友愛的純關係型的空間」(頁189)。

當然,宇野認爲,日常與非日常(廢墟、輻射污染)的衝突,在AKB的賑災義演紀錄作品中也有呈現。可是,正因爲大災害,正式宣告了奧姆真理教及其背後所代表的「否定世界」之類末日思想的完結。

「覺得『沒有完結的日常』」、『和平與豐裕的消費社會』沉悶,以諸如藥物、神秘主義的思想,改變我們『認識世界的方式』。這就是本來奧姆真理教的(及它們背後所代表的東西的)精神。可是,連這種現實也忍受不了,唯有自導自演一場『最終戰爭』,帶來『世界末日』,這就是那場事件的正體。可是,現在現在需要的幻想(fantasy),大概是『肯定』的力量——包括日常與非日常同時存在,一整個的世界。」(頁190)


我們的幻想,以「肯定」與「祝福」,取代「革命」與「否定」的想像力。而這種想像力,則不得不由市場(而非政治)的力量所支持。

宇野常寬認爲,市場背後代表的,其實是人們欲望的無意識呈現。這不獨是欲望,而是文化想像力在市場無意識的前提下,才得以清楚呈現,而且,這些想像力更可能比時代走在更前(譬如宇野本身就分析過平成懞面超人到AKB48的例子,是當今新自由主義,強調個人競爭與正義不再的一種生存譬喻)。正是因爲追求市場社會,以至以互聯網所代表的情報社會,在市場半自動的自我更新過程下(而非革命、終末思想與自我意識的強化),「奇跡」才可能發生——社會不是一下子改變過來,而是慢慢一步一步地被網絡現實感慢慢轉化,也就是他之所以認爲我們進入了「擴張現實年代」之故。以AKB48在災區巡迴演唱為例,舞臺與觀衆之間,非日常與日常之間的區隔不再。幻想不再是否定現實,而是與日常世界(一個已經實現了終末觀預言、卻依然存在的世界)渾然一體。AKB48這個「奇跡」,背後由這種市場、情報的自動更新系統所支持,成爲一種衆人皆可參與更新的集體遊戲(從秋葉原的場劇、到粉絲們為各個少女們的性格進行二次創作,再到今年的全國性的熱潮,然後到總選舉),而這個遊戲一旦開始,就難以停止下去。

「AKB48訪問被災地,在自衛隊的守護下唱歌跳舞,正如80年代的動畫的終末世界觀一樣。可是,終末論已經被現實所趕上,再沒有任何力量可言。」(朝日新聞,2012年5月21日,13版)。「The Show Must Go On」,正如宇野常寬所言,否定世界的終末思想不再存有力量,而我們卻必須生活下去,「我們不能回頭,只能像少女們一直跳下去」。因此「告別末日」之後,我們只剩下肯定世界、祝福日常的力量,這也是日本文化想像力的未來方向。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