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跨時》

告別末日:日本虛構之時代的總檢討—張彧暋 (1/6)

(一)宮崎駿的末日觀:日本70-95年的末日論與文化表現

日本動畫監督宮崎駿在近年的訪問中曾提過,他在八十年代所拍的作品,爲何會使用末世觀的故事背景。「當今,幻想的作品(Fantasy)很難做,至少我這樣覺得。在大家過得很開心的時代,沒察覺到絕望的時候,用幻想來告訴大家,其實世界末日不遠喔!就像《風之谷》那樣(笑)。可是,當大家都已失去信心的時候,該做些什麽呢?所以我覺得幻想作品已經完結了,已經進入下一個時代了。雖然說這樣簡單地總結並不準確,這種時代該做些什麽呢?」(NHK,2011,《父與子的300日戰爭 宮崎駿X宮崎吾朗》)這段説話,直接點明了八、九十年代日本普及文化中所出現的末世思想的原因。

這類以「世界末日」為背景的作品,在八十年代的日本普及文化當中相當常見,一直到九十年代中期慢慢退卻,日文皆可統稱為「終末論」。從松本零士的《宇宙戰艦大和號》(宇宙戦艦ヤマト,1974-75)、宮崎駿的《風之谷》(風の谷のナウシカ,動畫1984,漫畫版1982-1994)、大友克洋的《阿基拉》(AKIRA,1982-90)、《北斗之拳》(北斗の拳,1983-88),這類以「最終戰爭之後」作爲舞臺背景,譬如核子大戰之後殘存下來的世界作爲故事背景設定。其中又以漫畫《MMR神秘調查班》(1990年開始連載)的主題最爲突出,故事中的幾名少年,不斷調查各種神秘事件,往往以可能的世界末日作爲結論。

日本評論家宇野常寬在其《小人物的時代》(2012年)中,如此分析這類「終末論」的文化想像力的背景:

「《風之谷》、《北斗之拳》、還有奧姆真理教之類,日本這個國家的故事與想像力,往往表現於非日常的『最終(核子)戰爭』這願望之上,希望豐盛、和平的消費社會,會有終結的一天。在東西冷戰時代,『核能』象徵的正是一種能終結『沒有完結的日常』的力量。」

(宇野常寬,《小人物的時代》,導言。引文乃筆者翻譯,下同。)


那爲什麽《風之谷》與《北斗之拳》之類的作品背景,設定在人類核子戰爭之後的世界呢?宇野認爲這是八十年代的作者們,往往以「終末論」來對比與觀照當時消費社會中那種説不上有任何大目標,但又沒有什麽不自由的日常生活。他引用中森明夫的小説,認爲下面「這段文字……充分體會了當時候『豐盛與和平但沉悶的消費社會』的『氣氛』」:

「可是,在那天,是不是真的會有帶着火紅尾巴的導彈,飛越上空?那個時候,大概連神也不能幫我們。對的,末日會突然降臨。(中略)也許在世界的最後一天,我們還會在Pia買票系統預訂下個月芝浦Ink的演唱會吧。也許在世界的最後一天,我們還是會在日曆上標下下次大減價的日子。也許在世界的最後一天,我們還是會慢慢除下剛剛買回來的Adidas。

(中森明夫「東京Tongari Kizzu」角川書店,2004年,重引自宇野常寬,《小人物的時代》,導言。)


雖然人生與社會談不上任何大目標、理想,但每天的消費生活,還是看似安穩而充滿色彩的。「末世論」的想像,正好是「豐盛與和平但沉悶的消費社會」對照,還有一點不太負責的期望。

2011年東日本大震災所帶來的海嘯、核電廠爆發、核污染,似乎正好應驗了這類世界末日的預言與想像。宮崎駿的《風之谷》的腐海世界,在不能見到的袍子污染中,人類生存率大幅下降,從今天回頭看,正好是看不見的輻射塵的譬喻。至於《崖上的波兒》中海嘯與老人的景象,正好在2011年透過互聯網,出現在世人的面前。這類末世的文藝意象,是不是證明宮崎駿腦近乎先知般老早接受到某種「宇宙大意志」,老早預言了2011年東日本大震災的末世景象呢?或許,「…….震災確實破壞了消費社會的豐裕、和平、而且沉悶的日常生活,帶來劇劇性的非日常。震災,或許正是世界末日的隱喻。」(宇野常寬,《小人物的時代》,導言。)

可是,宇野認爲,「這次震災卻沒能帶來這種感覺。這是因爲從70年代開始,那種『世界末日』的象徵,在這20年間已不再有力。」他引用鶴見済的《完全自殺手冊》(1993年)說:

「可是,世界並沒有滅亡。核電廠沒有爆發,世界核子大戰的夢想也煙消雲散。就像學生在安保鬥爭所體驗到的一樣,80年代革命家只能旁觀,體會挫敗。我終於明白了。所謂的『最後一擊』不會來了。22世紀一定會到來(當然21世紀也會來,因爲已經沒有世界末日了)。這個世界不會完結。」

(鶴見済「完全自殺手冊」太田出版,1993年,重引自宇野常寬,《小人物的時代》,導言。)


宇野評價道:「在這段文字的18年後,核電厰爆炸了。可是,這個世界沒有完結。」換句話說,看似是毀滅世界的「最後一擊」,核爆之後的末世終於來到了,可是,大家還是生存着。

我們該如何理解「末世論」的文化想像,在八十年代興起的原因呢?我們又該如何分析當今日日本「最後一擊」之後,「末世論」的文化想像如何破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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