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跨時》

土地與神靈 (試刊號)

文/ 杜琪

一座座高聳的樓房,加上一重又一重的低密度豪宅區,包圍著那一條村落。

村落位於山腰,叢林密布,遠遠看不到路,村中房子就生長在密林中,錯落有致。

村口是垃圾收集站,回頭望盡是大理石堆砌的積木,向前則望不到盡頭的路。世界安靜下來,沒有車聲、過街燈號轉換聲、地盤建築聲,只有鳥鳴蟲叫依附著流水,數人合抱的大樹沿途點綴,沙沙作響。路從山腰開挖,一旁是向上的山坡,向下則通往大海。

穿過這條長路,終於到了建有矮白色村屋的平地,是常見的西班牙別墅類型。村長遠遠站著打招呼,啃著果子,一派悠閒模樣。

村長熱心介紹村中歷史,和其他村落相近,開基祖從一條村開始、開闢荒地、繁衍、人滿為患,某一房遷移到他處、成為開基祖,再次從一條村開始──繼續開闢荒 地、繁衍。聽著一個個相似的故事,就如聽天氣預告一樣,下雨、晴天、再下雨、再晴天,就這樣,數百年過去了,一切來得那麼理所當然,除了那本泛黃的族譜, 記載著一段段故事,不留一絲痕跡。突然,村長站起來,說要介紹村落的守護神。

又走到那條長路的終點,村長一側身,走上旁邊一條小路,穿過幾棵樹,便看到幾塊磚石粗粗搭成的小洞,安放著寫上「伯公神」的小紅牌,前面擺放一個小香爐,三隻酒杯、三對筷子,小紅牌上裝飾著紅布,甚至有小盆栽在旁襯托,一旁還有一個半身高的化寶桶。

「伯公神」就坐落於入村路與村屋之中,靜靜地依附在旁邊的小山坡上,悄悄為村民看守家園。數棵樹披垂在「伯公神」旁,為祂提供良好的保護色。站在伯公神 前,一股冷意沖淡了原本閒適的感覺,別人看不到,也不會留意,但祂就在那裡,究竟祂冷冷地觀看了多久?看著往來行人,一代又一代:從嬰兒時到老年、從務農 的一代到搬出市區找工作的一代、從破舊磚屋到西班牙別墅、從原居民到普通租客,巨輪從未停頓,祂卻一直在這兒,不言不語,留在這個被遺忘的空間。

這讓我想起那條長路,繁華市區的一條普通行車天橋,緩緩上升,車輛快速駛過,橋上車來車往,橋底則人來人往。拿著厚厚的文件趕開會的、捧著補習天王的精讀 筆記的、拿著各式食材趕回家的、閒閒無事四處遊蕩的,人潮川流不息,但在潮水刻意忽略的角落,正進行一場又一場戰役。一張石桌、四張石椅、縱橫相間的格 局、圓雕木造的棋子,在天橋下,兩名男子互相廝殺,伴著那低沉緊密的交戰聲,一進一退,一攻一守,旁觀者屏息凝氣,異常沉靜。「將軍!」那一聲大喝為肅穆 氣氛帶上高潮,血腥殺戮即將完結,隔岸者眼神透露著些許情緒,或深呼吸,或搖頭嘆息,盡歸靜默。經過的車流人流,誰也沒有正眼看過這場戰役,彷彿看不見這 個戰場。潮水觸不到的陰暗角落,與眼前的伯公神互相重疊,看看身後的入村路,泊滿了私家車,而伯公神還是那樣子。

村長說,在這條村,土地神不只一個。

伯公神是建村時開始供奉的,看守家園,應該是立村神靈,立村時,不能缺少的就是開一口井和供奉土地神,這就是一條村的開始。

土地公則很普遍,家家戶戶門前都安放一個小紅牌,插著幾柱香供奉。墓地亦豎立了土地公的牌位,村長說每建一座新建築,就要問土地公借地方,所以要供奉祂作 補償,同時也請祂幫忙看門口。土地神多,但不是為分工而設,而是分成不同等級,伯公較高級,看顧的是整條村;土地公則是最低級,看顧範圍以一間屋、一塊墓 地為單位。

除了上述兩者,這條村還供奉大王爺。相比之下,大王爺的來歷顯得神秘離奇,祂早在建村前就已經居住在這土地上,不知是何人請回來,但香火從未間斷,由附近 三條村落共同供奉。村長說大王爺是土地神,但也有人說,大王爺是漁民供奉的神,是否從前曾經有條漁民村聚居於此?那些人是否因為遷海令而被逼離開家園,從 此沒再回來?若果如此,為何後來在此定居的村落還會繼續供奉大王爺?一堆堆迷團圍繞著風水林──大王爺的所在地。

風水林佔地較廣,林內不准動土不准發展,維持著幾十年前的模樣,顯得陰森、詭異。村長說小孩子被禁止到風水林玩,大人也不會隨意到林內,這裡是村中一個禁 忌,一個邊界,不可逾越。風水林就像一個原始森林,村民不應更不可干擾,因為這裡是神靈棲息之所。高樹濃蔭遮蓋著一塊樸素的大石頭──大王爺身上沒有刻 字,只有少量紅布裝飾,一個殘舊的香爐沈默地陪伴,地上還有供品的痕跡。

年頭年尾和嫁娶時都會有人拜祭大王爺,十年一次的打醮也會恭請伯公和大王爺到會場觀賞。林內高樹濃蔭,潮濕陰冷,透露著一股冰冷味兒,甫一離開,酷熱即撲面而來,回頭望,已看不到大王爺石。村起村滅,這土地上是否曾經有過另一條村,卻只有大王爺留下來?

被遺棄的大王爺留在風水林內,情況和榕樹頭差不多,一尊尊神像比鄰而居聚集在老榕樹、廟宇和神龕旁,總有人抱著神像到這兒,默唸數句就走掉。可能是搬家 了,神像帶不過去、可能是供奉者已過逝,年輕一輩沒有共同信仰。在神像群旁,總會有香火。數柱香,數柱香,包圍著眾多神像。神像底座壓著一張張紅紙。「神 像就是神像,不會像丟垃圾般丟去,只會放到有香火的地方繼續供奉。」老婦人徐徐說到。是誰人留下並不重要,因為總會有人繼續供奉這些神靈,甚至在別人遺棄 神像的同時,又有人收養神像回家。但是,人可以離開,神像卻離不開,祂們被請來後就不會走,大王爺就是這樣留了下來。不過,從前的村落消失了、被遺忘了, 大王爺卻沒有被遺忘掉。

村長說,土地神對村落而言非常重要,從前村民以耕種為主業,神祇保佑才有好天氣。除了天氣,土地神還是安心的保證,建築工程進行前,要先到大王爺及伯公處 「墩符」(「墩」指盆,上面插有靈符,並用竹綑綁。「墩符」是一項重要儀式,需擇吉時進行。)及封紅包,也需到每個土地公前拜祭,工程方可展開。村長指開 山劈石會讓村民心感不安,若有村民在工程期間受傷死亡,便會質疑工程建設危害村民健康、影響村中風水,所以「墩符」及封紅包是一項必要的儀式,讓村民心安 之餘,也不會帶來不必要的衝突。除了「墩符」,在進行工程的重要工序也需請風水師擇良辰吉日,按時動工。

有時連村民間的爭執也需要伯公幫忙,村民會先找長老或村長評理,期間若解決不了,各說各話的時候,村民就會被帶到伯公面前,要對著神靈發毒誓,村民心虛, 不敢亂發誓欺騙神靈,爭執也就解決了。土地神保佑村民平安、凝聚宗族及解決紛爭,因此,老一輩的原居民皆敬虔地相信神靈的存在。

村民的想法很簡單:土地是神聖的,來這裡建村,等於問土地神借地方,要好好供奉作回報。就如收了人家的地,就應還他一個安居之所,還要包衣包食。這樣,你 拿的地才拿得名正言順。土地在從前,就已經很值錢,但與其說值錢,不如說有用。耕種、建屋、不管那一種,土地總能被人好好利用,連田租也是按田的收成計 算。

不過,後來一切都不同了,一幢幢西班牙別墅拔地而起,原本的泥沙地被鋪灌了石屎,成為一個個停車場,他們說,做停車場比租給農戶好賺得多,還可留待日後發展買賣,而土地的「有用」從此以金錢來量度。

跟著村長爬上山丘,描繪樹林築成的龍脈,這就是村中的靈氣所在。龍脈蜿蜒,連接風水林,為村落提供保護。他踩踩泥土,說這座山很重要,懷抱村落,聚集靈氣,與龍脈相對,所以村民都會在山上安葬先人,稱為歸山。而中間的腹地則作耕種和居住用。

看著村落景觀,不禁嘆了一聲。

土地神的香火少了,很多人都不再供奉神靈,甚至轉投其他信仰。村落樣子已改變了很多,別墅起多了,很多樹被斬了,這發展模樣絕對和數十年前有很大差別。村 民大多不再務農,到市區甚至移民外地了。原本的河流因為發展而毀掉,以治水之名整修河道,其實破壞了原本的生態。修過的河道甚至會斷水,只餘下一磚磚旱 牆。龍脈苟延殘喘於屋與屋之間,不知道甚麼時候,龍脈也會被破壞掉來建屋;更不知道,風水林能否繼續維持這個樣子。河流、農地、龍脈、風水林,已成為發展 裡最不需要的東西。

腳下踩著的泥土,像是有生命地翻動,風聲颯颯,龍脈游走,直通風水林。「嘭!」泥土翻動,機器運轉,一棵樹被斬下來,震動著土地,風水林沙沙作響,在山上的我們也感到震動。

「那裡在做甚麼?」我問。

「哦~昨天就墩好符,擇好吉日,今天開工。」村長悠閒地說。

「他們在興建甚麼?」

「丁屋呀!我兒子建的。」

村長帶領著走下山丘,經過一座座墓園,墓園雜草叢生,據說這代表吉祥聚財。慘白的墓碑上刻上先人名諱,髹上的紅油已退色,墓旁則有一個小小的紅色神牌,日復一日地守護著,繼續祂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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