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台民粹運動

去年煙花特別多

1972年3月,美國赫斯特報系負責人小赫斯特訪台, 當時的外交部長周書楷對他說:「為了國家生存,將不惜與魔鬼打交道」。此語,被小赫斯特解讀為中華民國政府將親蘇聯,以回應美國的棄台論。棋局裡, 蔣經國自然撤掉了周書楷,但這番話,卻在1970年代末期的政治角力間起作用,延續了台灣在冷戰結構下的可利用性 中美建交、台美斷交,美國一手繼續扶持國民黨政府的獨台策略,另一手則支持島內本土台獨勢力的發展。

為什麼以說古開場呢?因為這樣的格局,並未隨著冷戰的形式終結而鬆動,近期幾波經濟危機,美國經濟霸權的衰落,反而鞏固了東亞冷戰線的邊界,「中國」填補了「魔鬼」的空缺,在後冷戰的語境下,中美對立結構正在形成,而且如此曖昧:改革開放、躋入資本主義體系的中國,成為美國最大的債主,又提供最大的消費市場與低廉勞動力。戰後以來,東亞冷戰島鏈就是資本主義陣營的邊防,在美國宣稱「重返東亞」後,更晉升為政經、軍事上圍堵中國的前哨站。這幾年美、日、南韓三方安保體制強化,軍備競賽增溫,軍事演習的頻率與強度不斷升級,人們不難看出,東亞就像一個燒紅的鍋爐,幾乎陷入備戰狀態。

東亞不平靜。呼應美國「重返東亞」戰略的,是各地社會內部潛伏的右翼勢力逐漸復辟,導向政府的右傾化,這包括更大規模地放寬自由貿易區域整合,再以軍綁商,強化對美安保體制與多邊軍事同盟,以防堵中國。日本政府2010年公布新版《防衛計畫大綱》,

明確把中國的軍事動向訂為「擔憂事項」,防衛對象從冷戰時期的蘇聯,轉向中國與朝鮮半島,部署地域更移往南方、西南方,特別是沖繩與周邊諸島。經過此番調整,日本自衛隊的防守範圍,於是與戰後美日安保範圍重合了,日本媒體稱此「向中國轉」,其背後伺機而動者,是戰後以來,以「改憲派」為核心的日本軍國主義極右翼。南韓方面,李明博新自由主義政權一改前朝友善北韓政策,強化對北韓的武裝對立,並於2011年啟動濟州島海軍基地工程,計畫2014年完工,以配合美軍於東北亞30多個軍港的軍事調度。

南韓濟州島海軍基地、沖繩空軍基地,是東亞島鏈防線上,用來牽制中國海軍、空軍的兩大要塞。它們的地理位置,就是它們難以和平的原因:濟州島位於中美間導彈防禦系統戰的中心,也是東北亞軍事調度的核心,用以牽制上海與北京,而沖繩則位於東亞島鏈的正中心,自二戰以來,一直是美國空軍、海軍在東亞的首要據點。

然而,以防禦為名的軍事調度並不直接指向戰爭,開戰與否,還需「東風」引線。2010年南北韓天安艦事件、北韓核武議題、南海諸島與釣魚台列島的領土爭議等等,就是以區域殖民與戰爭的歷史愴痛作為火種、以「恐共、反共」為乾柴,美國為首,聯合東亞右翼政權,把東亞導向戰爭化的潛在因子。瀕臨戰爭的狀態,為各地政府創造條件,於是加碼了商業利益談判。去年4月,東京市長石原慎太郎在美國華府宣布將購買釣魚台,日本政府跟進,通過「尖格島國有化」(尖閣列島國有化)方案,挑動中日衝突,9月達到衝突的至高點。無有不巧,在釣魚台衝突激化之前的8月,韓中正展開FTA談判的第三輪會議,而6月,中日韓才在東京召開自貿區磋商談判。釣魚台、獨島領土爭議一起,相關談判自然延宕了,原本預定於9月召開的APEC日韓首腦會議也被順延;反觀中韓FTA談判、美韓FTA實行,兩岸ECFA與台美TIFA等談判,以及美國主推的TPP進程,則在戲局的另一處加溫趕進了。

東亞局勢波瀾,美國對亞洲進行政經、軍事戰略再調整,台灣最敏感者,大概就是過去完卵於冷戰格局下,倚賴美國支持的台獨本土論者。台灣並未置外於東亞。去年初爆發美牛、美簽爭議,正是東亞政經結構的其中一環—兩岸ECFA談判引起美國商會緊張, 而在韓美FTA的競爭下,台灣更急於開啟TIFA談判, 尤其,以兩岸ECFA作槓桿,台府的算盤,就是用簽訂TIFA作為進軍TPP的前哨,又以對美的TIFA與TPP、兩岸的ECFA,互作談判籌碼。

利用中美矛盾取利的經貿關係,顯示台灣對於大陸的經濟依賴越來越強,而台獨本土派對於兩岸進一步的經貿整合,態度相當曖昧。民進黨最初以反對ECFA、保護本土產業作為策略,然而,去年初總統大選前夕,幾大台資財團紛紛表態支持國民黨對中政策、國民黨勝選之後,民進黨與台派難以再反對兩岸經貿整合,轉而強調必須打破現階段被中共與國民黨壟斷的談判平台,由代表本土利益的民進黨介入。

美國長期扶植的台獨勢力,在1980年代末期成為民進黨主體,開啟兩黨模式下的選舉代議政治,直至2000 年政黨輪替,這是台灣所謂的「民主化」進程,也是美國見證下的民主之路。在這條大道之上,兩黨未見歧途,無論「獨台」抑或「台獨」皆依美而存,也因此兩黨的本質,必定都是親美的新自由主義政黨,這是台灣政黨政治的侷限,更是它註定無效的根源—如果1970年代的政客,得不時扮演暴走的瘋狗,當前的兩黨政客只不過是乖順的叭兒狗,眼裡所見,只有四年後能否連任了。而叭兒狗的難堪在於,無論政黨輪替與否,兩黨都難以反轉對美軍購政策,而兩岸軍備競賽不只內在於東亞軍事危機,而就是戰爭化的推手,於是,國民黨的再度執政、資本家表態支持經貿整合方案,對於台派而言,危機浮現:台灣壟斷金融資本主要投資在於大陸,若兩岸談判被泛藍勢力主導,極有可能形成「台資/泛藍/中共」共構的政商壟斷結構,而中共是不自由不民主、侵犯人權、落後的集權,又抱持吞併台灣的野心,萬一中共的政治企圖與泛藍的統一大夢合謀、與資本家利益統合,它將透過兩岸政商壟斷結構,入侵台灣政治、侵害台灣民主果實—此即所謂的「中國因素」。

「中國因素」,以去年中的「反旺中」事件作舞台, 正式登場了。7月,旺旺集團併購中嘉集團,11月, 黎智英自台灣撤資,旺中傳聞為壹傳媒背後最大買家。蔡衍明這個以食品業出道的台資,當年不過中小企業,進軍大陸,二十年間發展成為壟斷資本,又回頭進軍台灣媒體市場,發表親中言論、以媒體作為宣傳機器,相當符合台派學者的「擔憂」:壟斷媒體, 不正是打壓台灣民主化成果的言論自由嗎?這套論述,廣泛響應於青年學生之間。9月1日記者節的遊行,以媒體改革團體與新聞產業勞動者為主體、青年學生參與,卻被台派學者認為這些團體代言了青年運動,且刻意避談「中國因素」。11月底,「學生」組成「反媒體巨獸青年聯盟」,前往行政院、公平會抗議,要求政府攔阻旺中併購壹電視一案。台派學者紛紛響應,更將學生抗議行動,視為新一波學運世代, 以「野草莓」為濫觴,更上連到1990年代的野百合學運。輿論造神之下,反媒體壟斷的學生抗議事件,成了自1980年代民主化以來,守護台灣民主果實的世代交棒,是台灣公民社會力量的展現。

二十多年來,「公民社會」與「民主化」進程,已成為台灣社會變遷分析的主流架構,此論下,經歷選舉政治、政黨輪替的台灣社會,走過民主化、民主鞏固團體,就是公民社會內部的多元象徵。2000年政黨輪替之後,民進黨政權進行教科書改版,民主化模式、本土化意識型態,於是透過國家機器,進行知識生產,進入台灣的教育體制,全面修編自日本殖民時期以降的台灣歷史、文化、社會變遷過程,台派學者稱其為教育「正常化」。短短十年,足以證實「國民教育」作為意識型態機器,的確相當有效:本土化教育培養出了新一代的「年輕人」,「台獨」對他們而言是現實的政治感覺,而「台灣主體」、「本土意識」更是基本知識,他們認同「台灣民主」得來不易,是台灣公民必須守護的核心價值,他們更認同「民主、自由」的普世先驗性質,並以促進中共民主化,作為自己身為世界公民的使命—雖然,他們不一定自知, 這個「民主化」背後所偷渡的, 正是經濟領域的「自由化」;他們也不一定明白,自己的「民主」想像是以美式民主作為唯一模式,而人類為了自由與平等而鬥爭的歷史中,早已實踐出了各種遠大於選票政治的民主形式;他們更不會敏感到,自己所據稱而延續者,正是冷戰戒嚴體制下,國民黨不惜以白色恐怖壓迫加以鞏固的反共親美意識型態。

青年的出場,並不是沒有原因,台灣就業市場萎縮、勞動彈性化、學費與物價不斷上漲等因素,使得愈多學生感受到現實的迫近。對於體制感到憤怒、懷有改造現實的熱血青年,是一個社會能否產生變革的內在動能之一,但這股寶貴的能量,竟被引導向「中國因素」之類的稻草人,再次顯示了,戰後至今美國在台灣的文化冷戰,已成功培育出一代又一代的自由之民,作為它在東亞的代言人。圍繞著「中國威脅論」而生的各類爭論,正透露出一個以文化為場域的戰爭,已於台灣正式展開—當中共政權愈顯示出其新自由主義轉向的痕跡,這場戰爭,不能淪為中美的代言人之爭。

看得見的事業是粗暴的。去年煙花特別多,但花幕之後的現實,又是什麼呢?政府期待拿自由貿易談判作為政治籌碼,卻將民眾推到鬥爭的前緣,接踵而來的農產品檢疫、食品安全、藥品進口、智財保護等問題,以及降低關稅造成的產業衝擊,將使每個人的日常生活成為戰場。美牛爭議作為敲響一年的警鐘,去年的台灣並不平靜,年初的士林王家事件,使得由建商利益主導的都更政策浮上檯面,凸顯了新自由主義下,政府放任金融資本湧入城市進行土地再炒作; 年中爆發華隆、榮電工人罷工,以及關廠工人連線抗爭,勞資矛盾繼續深化,亦顯示政府護航資本外移, 代價轉嫁於工人;高教工會、醫護工會、研究生工會與高科技產業工會陸續成立,顯示愈多人意識到白領「專業」不過假象,長工時、勞力密集、低勞動條件的資方剝削,勞動彈性化等問題,普遍存在於各個產業;而自日本311核災危機之後,反核運動高漲,能源政策問題成了討論焦點,亦打開對於台灣戰後國家發展主義的反省空間 去年不平靜,預告結構正在鬆動,人心正在改變。

看不見的事業是崇高的。去年記事中,最為沉重的一筆,就是重要的左翼思想者、革命實踐者林書楊先生於初秋病逝,他將他全部的人生遺留給後輩,是彌足珍貴的實踐、思想資源。這大概是一夜煙花散落餘燼之後,鑲在黑幕邊陲的早星吧,它的光亮橙紅而亙古,將為眾人迎來暖暖的早春。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