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跨時》

【豬片煮意與精神分裂】多孔城國際(一)

一個景象擺在眼前:大批活躍分子在社交網站上發動了一場前所未有,影響全球局勢的抗議。甚至不知道為何,電視台也在直播這場網絡上的活動,可細節實在不太清楚,皆因影像十分模糊。有一點倒是很清楚,街上是空無一人的。我看見電腦螢幕上不斷有人將字句貼上,流動之急速達到一個比所謂「洗版」還要快幾倍的程度,彷彿耳邊不斷有人,有數萬人在大聲疾呼:「下台!下台」。但當然,聲音並不存在,在眼耳口鼻面前的仍舊只是快速的串流。電視直播的影像彷彿揮映着這一條激動的水流,水流一秒一秒地湧,政客便一步一步的退,雖然他們仍以筆挺光鮮的西裝誓死守護着自身的權力。可是,過了沒多久,這道無所指向的水流終於演變成為一波海嘯蓋過了統權的政體。然後又不知怎樣,革命就成功了,一座整齊的方城得以粉碎。城裡的積水慢慢流向正在遠遠地目擊的我,一滴一滴的漏出,落在我的面龐上。一滴滴的餘溫遂使我醒了過來。我從這樣的夢中甦醒過來,半夢半醒中查看窗外,看見的是一所中學的體育課,一群學生的眾聲喧嘩。

我打開電腦,開始思考一個計劃。

在接近一個世紀前,一篇名為「那不勒斯」(Naples)的文章中,班雅明(Walter Benjamin)以「多孔性」(porosity)來形容拿「那城」的栩栩如生﹕

「細如石子,以至碩大的建築都具有滲透性。樓房的身影跟庭院、拱廊、梯間互相穿透擴散。萬物都保持着重新形成某種新鮮,預料之外的集群場所的視野。沒有一種既定而永恆的情境,亦沒有所謂清晰的邊界和非此即彼的處境。對即興的渴望催化了「多孔性」的產生。建築樓房被用作大眾的舞台…而街道的佈置亦與舞台的裝飾相對應。紅、藍、黃色的捕蠅器;各種色彩光澤懸掛在牆上的紙張;還有坐在厚厚的肉片上,用紙摺成的玫瑰花飾們紛紛擔演着重要角色。」

班雅明看見的「那城」充滿着穿透性,混和了建築物與空間之維,抹掉了隱藏與可視之間的界線。因為這種不經意的城市規劃以及粗陋的建築風格,各種不同的社交關係得以貫穿,人民的活動與城市內物件之間纖細(fragile)的交互亦彰顯着整體的不完整。各部件之間的視覺關聯最終因為它們自身的重疊而消解了,進而將內部與外部的平衡化掉。每一件物件自動地與其他產生關聯和回應,那種離奇詭異、突變(quirkiness)與懶散反而刺激人們去喪失自我繼而參與即興的晃動(play)。

彷似一個擁有個高度文明的原始人,這弔詭的空間感源自野蠻與現代之間的衝突。這道張力使得個體重獲一種感官,與其棲身處萌生關係,將自己連繫到一些正在發生,甚至未曾發生的事態當中。如此創造性並不是甚麼官僚體制,管理模式或者是制度結構可以通向的,因為它無法被管束控制。它本然是無政府的(Anarchy)、片斷的、破碎的,有時候甚至是具創傷性的,但最重要不過,是它具有人性。

我從這種滲透交錯,多變的城市空間運動中,衍生出一道較為與心理分析的無意識層面有關的幻景/實境。是為「多孔城」。是我的家、我的故鄉、我的根源,但幾乎肯定的,是它並不是那個以數碼烙印了在我身份護照本上的地方,亦不是這地表上的其他任何角落。這影像呈現的只是朦朧不清,彷似一個半夢半醒,看得見,但道不出的狀態。它是一個虛構的城市,一座沒有,或彷似沒有現實的的城市,但它亦不至主觀,因為要以意志感知它的實體並不容易。它的變化和重塑體現在每十憶分之一秒中,透過移動,突變,異化,它每每取消並重新替代自身。這可不是甚麼「晦澀主義」(obscurantism)的理論描述。而是一種記憶及想像重構的實驗,從不同的歷史想像與居住經歷的重疊面之間漏出一個脆弱且堅決,分裂亦連貫的政治主體。「多孔城」是一個由「噯省」與「霾城」再到「C都」和「SI域」及其他部分,微粒,與投射所相互交疊蓋壓而成的一個不完整家域有機體。從地表毛孔揮發出來的蒸汽泡中,是一片崎嶇的,畸形的礁圈子,圈子佈滿漏洞,在另一維度與之重疊着的,是更多黑洞般的盲點與無知,時強時弱,光怪陸離的映像與回憶。

一位草率且常常胡言亂語的,曾被譏為「可笑且自我感覺良好」的江湖術士曾說:「我總是說出實情;但並不是完整的實情,只因我們無法道出所有。述說出整個實情在物質上是不可能的。」因此我們所能道出的現實只能永遠夾雜混含著謊言,在我們看到與我們想的到我們所說的之間,是一道又一道難以磨滅的隔閡。並沒有所謂完成的經驗,每一種經驗都與其他甚至他人的經驗異質交錯。

因此,「多孔城」,是我的家鄉,同時是屬於所有人,所有會空想的人;是共有,不能被私有化的。它是我熟悉不過但無法真正掌握的家域。是一個不能以民族、國籍、國界,甚至,不知道呢,以時間來定義的地方。有時候,我極力嘗試捕捉一幅更充實可觸的圖畫,但總是失敗而回。我緊緊闔上眼睛然後水平地投放凝視。漸漸感覺到某種結構上的短路發生,在咫尺內,站着居伊,但他擁有的卻是斯拉熱的外表和面孔,被搞糊塗了的我問自己,哪為何他還是居伊呢?在懷中,他抱住一個未成年的嬰孩,在沒有張開口的情況下,小嬰孩開始講話,就像腹語術表演一般:

「蝸虱雁蝨,驛猾 eiljeneitid,雞豬肋,蜘魷蟻填獅蝸蝌蜴碩鶵鴆象羝。」

在一幅谷歌地圖上,我嘗試尋找「多孔城」的位置,可搜尋結果卻是我自己老年時的一張床單,它被塗滿了白色的油漆,還是油彩,總之就是厚厚的一層。床單上堆疊著不同形狀的T-恤。坐在旁邊的室友告訴我,今天是四月一日「愚人節」。將視線移離他後我看著自己,獨坐在桌上的自動照相機早就開始在替自身拍照。從那些照片中我發現原來所身處的是古城「佛羅倫薩」。未有多想,我順手拿取相機就踱足,從外邊再踏出去。面對著環繞四周的一棟棟摩天大樓,我感到極其虛弱,完全站不住腳,這到底是一場惡作劇嗎?那些專有名詞和哲學引文通通都走到哪裡去了?暈眩中我步入其中一部升降機,位於右手邊的金屬板上長有兩顆按鈕,待門關上後我隨意按了其中一顆六至七次。門又隨即打開,我將自己趕進去,去到這條「人口統計學村」(Demography Village)會合一個詩人,踱步中,自動照相機正以一秒二十七格攝取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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